選擇

「我知道你很累。我也很累。」我咆哮著：「但是，你有受傷嗎？」

「我……沒有。」阿宏喘著說。

「這已經是你的極限了嗎？」我繼續怒吼：「你一步都走不動了嗎？」

「……」阿宏只是喘，呆呆的看著我，答不出一句話。

「既然還不是極限，為什麼要喊棄賽？」

「我……」阿宏看著我，我也看著他的眼睛，等著他的回答……


* * * * * * * * * * *

【●前輩的預言】

「你無法完賽的。」

說話的，是一位老經驗的跑者銘德哥。久仰他的大名，今天是第一次遇到他本人。

「你到現在還跟我跑在一起，表示你速度不夠。」他輕輕地說：「我建議你跑到霧社就好，不要勉強。」

跑在這位前輩的旁邊，我默默地聽著他的教誨，有一點震驚。

「你跑過160公里以上的賽事嗎？」他問我。

「沒有。」我乖乖承認。「我只有跑過100公里的比賽。」

「100公里跟160公里，完全不一樣。」他繼續說。「你沒有體會過160公里的那種大震憾，就不可能完成今天的穿台賽。」

「嗯。」我雖然不服氣，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他。

「223公里的穿台，你要把它想成：先跑一場160公里賽，緊接著再跑一場100公里賽。」我聽了，嚇了一跳。

「我跑過環台賽，也完成過橫台。只是去年的穿台失敗了。」前輩說，「這次，我是來雪恥的。」說完，前輩慢慢加速往前，消失在我眼前。

穿台賽，由 TUR (台灣超級馬拉松跑者) 舉辦，今年是第二屆。要由台中烏日出發，跑到花蓮太魯閣。途中經過海拔3200公尺的合歡山，總距離是223公里，限時40小時。可以算是台灣最難跑的公路馬拉松。就算加上中華民國超馬協會辦的橫台賽，曾經完成這種比賽的人也不過數十人。

「我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，敢來參加這種比賽？」我一個人默默地跑著，不時想著這個問題。

從15公里開始，我就落後絕大部份的跑者，左右都沒有人。據剛才補給站的志工說，60名選手(103K與223K組合計)中，我後面只有4個人。

「會來參加穿台賽的跑者，果然都是高手中的高手。」我從來沒有在任何賽事中，落後這麼嚴重。

「不管了。」我鼓勵自己。「既然追不上別人，就按照自己的步調跑吧。」賽前我擬過一份配速計劃，目前為止是超越進度的。我決定不受別人影響，照自己的節奏前進。

「阿宏不知道跑到那裡了？」我一直期待看到阿宏的背影。可是暗夜中，只有呼嘯而過的重機車，沒有其他跑者的影子。

還沒跑超馬以前，我就看過阿宏的文章。他跑百公里賽事的經驗豐富。我的初百K，飛驒高山，都是參考他的日誌準備的。在還不認識以前，他已經是我的偶像。後來有緣在環花東六日賽遇到他本人，竟然成了好朋友。

阿宏最厲害的，是賽事總能細心計劃，精密配速。幾乎場場都能在關門前準時回來。這次他跟我一樣，是第一次參加穿台這種200公里以上的賽事。

「如果能咬緊阿宏，就一定可以完賽。」賽前，我這樣想。我對阿宏完賽的能力非常有信心。可惜今天一開跑，他就一溜煙地跑在前面，我根本追不上他。

黑暗中，我一個人跑著。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個人影，正在跑跑走走。奇怪的是，他手上拿了一根長長的雨傘。


【●偉民的自信】

「咦，我跑這麼慢，竟然也會追上別人。」我有點意外。

從他身邊超過的時候，我問了一句：「你好。為什麼要拿雨傘？」現在並沒有下雨。就算下雨，大部份人都會選擇雨衣。

「啊，湯哥！」他叫我。我才發現暗夜中追上的人，竟然是好友偉民。「我怕下雨啊。」

我慢慢跑到他的前面，心裡納悶著。偉民是全馬三小時初頭可以完賽的高手，今天竟然跑比我還慢，顯然是狀況不好吧。會不會待會兒就棄賽了？

「湯哥辛苦了。」到了補給站，志工遠遠看到我，就喊我的名字。奇怪，我在超馬界只是一個小咖，志工怎麼認得我？

「因為只剩你跟偉民了。」我恍然大悟。原來後面又有人棄賽了。
沒多久，偉民趕上來。我們是這場賽事的最後兩名跑者，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。

「我覺得你跑太快了。」偉民說。我瞪大眼睛看著他。我們後面已經沒跑者了，他竟然覺得我跑太快？

「我們都不是高手，而且練習量都不足。」他繼續說，「所以，一定要保留力氣給比賽的後段。前面跑太快是沒有用的。」他的說法，跟剛才銘德兄的看法，不太一樣。

「之前有某位高手跑小台灣250公里。前面他跑很快，但是後面沒力了，開始降速，甚至是走路。」他說的這位高手，我也認識。

「其實，他走路，還是贏過很多人。可是他後來沒有完賽。」我愣了一下，原來有這段歷史。

「我認為每個關門點，在關門前20分鐘到就好了。」原來他速度放這麼慢，不是跑不動，而是在配速。「我覺得自己今天還跑太快了。」相較於我跑得有點喘，他真的呼吸很平順，跑得很穩。

「我還以為你是狀況不好，不想跑呢。」我問道：「偉民，你會堅持跑到終點太魯閣，不會棄賽吧？」偉民是高手，他的話，我很相信。

「當然。我不會棄賽的。」偉民很肯定的告訴我。

我繼續以略為領先他的速度往前跑。「既然偉民有把握這樣的配速可以完賽，那我跑他前面一點，就不用擔心了。」我心中的不安，稍微放下。

天開始亮了。跑著跑著，到埔里外環道的時候，前方又出現一位大哥。


【●迷路的黑熊】

這位大哥速度跟我差不多。超越他的時候，我跟他打個招呼，他也點頭微笑回應。

參加的賽事越多我越了解，不要小看旁邊任何一位跑者。就算現在被我超越，那可能只是他在調整步調。我懷著尊敬的心，跑到他的前面。

「咦，往左還是往右？」來到一個叉路口，我停下來，拿起手機的導航軟體，看一下地圖。

「往左邊。」這位大哥在我停下的時候趕上來了，往左邊那條路往前跑。我想，他是當地人吧？不然就是去年曾經跑過，知道路線。

「謝謝！」還好剛才沒有小看他。他現在似乎腿力調整好了，慢慢開始加速。而我跑到現在50多公里，腿有點痠了，開始半走半跑調整體力，保持在他後面200公尺左右。

「咦，前面記得是要右轉，進入武界了？」可是，大哥卻筆直地往前跑。

我趕快拿起雲雀導航軟體，確定路線應該要右轉。

「大哥！」我大喊。可是距離太遠，他聽不到。

「糟了，我不知道他的名字！」就算他聽到我喊大哥，也不知道喊的是他。

已經跑到叉路口，我該右轉了。看著大哥往錯誤的路線跑去，該怎麼辦？

「不行，我如果不把他叫回來，良心會過意不去。」大哥剛才還提醒我正確路線的，我不能不報答。於是我用盡吃奶的力氣大喊：

「哈囉！」「前面的跑者！」「那位選手！」「先生！」……不管我喊什麼，他都沒有回頭，一直往前跑。本來已經腿痠在走路的我，只好拼命跑起來，試圖追上他。

「李大哥！你跑錯了。」終於追近到看到他背後的號碼布，我才叫出他的名字。他這才回頭。

「真的嗎？不是要跑到中正路嗎才轉嗎？」他半信半疑。

「對！」我邊喘邊說：「剛才那一條，就是中正路。」這一段追逐，跑得我腿好痠。

然後，我們一起走回正確的路。我需要讓腿休息一下。

「這是最後一家超商。」我事前有做功課。「進入武界後，到霧社這40多公里，都沒有便利商店了。」

我們一起走進去，我拿了兩根冰棒。「大哥，請你。」太陽出來了，跑得有點熱，剛好冰棒第二支半價。

「不，我請你喝啤酒。」豪爽的李大哥竟然拿了兩瓶罐裝啤酒來結帳。難怪他的外號叫做黑熊。

「啊，我一喝酒就不用跑了。」我完全不會喝酒，只能婉謝。

我們一人一支冰棒，開始走這段上坡，一邊聊了一下。果然，大哥正是潛世的高手。他細數跑過的艱難賽事，我聽得瞠目結舌。他今天是103K組的，只要跑到霧社就結束。

因緣際會，又交了一個好朋友。真是開心！

武界，這個像武俠小說裡的地名，是這場比賽中，僅次於武嶺的難跑路段。全程40多公里，上下起伏的山路，很折磨人。尤其上卓社隧道前，連續5公里的陡上坡。我這種弱腳，根本無法跑。就算勉強跑，可能耗光體力，後段就沒辦法跑了。只能抱著戒慎恐懼的心，上坡走，下坡跑。

我雖然跑力不夠，幸運的是，我走路還算快。尤其是上坡，我還能以每小時6公里的速度走上去。慢慢的，我拉開了與大哥的距離，開始一個人走這段艱苦的上坡。

「怎麼好像沒有盡頭？」看著這段恐怖的上坡，又長又陡。我不禁皺起眉頭。

汗如雨滴般地落下，呼吸也變得急促。還好在賽前得到高人岳兄的指點，腹式呼吸在這種時候頗為有效。雖然很想停下來休息，但我知道自己已經落後很多，這時候再辛苦都不能停，爬都要爬上去。

「咦，又追上一個人了。」


【●互相扶持】

前面的背影，看起來也走得很喘，不時還停下來喘一下，再繼續走。我一點一點慢慢接近他了。

「阿宏！」竟然追到阿宏，我大叫一聲！太開心了。阿宏辛苦地回頭看我一眼。

我看到他的臉，嚇了一跳！

他全身都濕透，汗根本是用飆的。他的皮膚本來很黑，現在臉色卻很蒼白，表情很痛苦。顯然這段路，他走得很辛苦。

「我撐到霧社就好，不想跑了。」阿宏說。霧社是這場比賽的中途站。

我一聽，眼睛瞪得大大的，說不出話來。

到目前為止，雖然我是223跑者的最後幾名，但我一直堅信我可以完賽。我不相信銘德哥的預測，寧可相信偉民的說法，照自己的配速慢慢前進。而且，我一直相信只要跟上阿宏，完賽就一定沒問題。

可是現在，阿宏卻說他要棄賽！

「不會啦。這段上坡快結束了，待會兒補給站休息一下，你就恢復了。」我騙他，也騙我自己。

這場艱辛的比賽，前半段103公里跑到霧社。大會精心地在霧櫻飯店為跑者留了五個房間，可以洗澡跟睡覺，以便迎接後半段120公里，通過恐怖的武嶺。合歡山不但空氣稀薄，更是在半夜時間通過，非常艱難。

我已經幾乎是最後的跑者了，如果一個人在半夜跑過武嶺，那是多麼辛苦的事。我很希望可以跟偶像阿宏一起跑，兩個人互相照應，一起完賽。

終於來到卓社隧道前的補給站，結束了這段5公里的連續上坡。休息一下後，阿宏臉色稍微好轉。

接下來到霧社30多公里的路，有上有下。過了卓社隧道，是一段長下坡。阿宏最擅長的就是跑下坡。果然，他跑了起來，一下子就把我甩在遠遠的後方。

「太好了，阿宏終於跑起來了。」雖然我又落後他，但我心裡卻是非常高興。

到了上坡，阿宏變成走路，我就又逐漸追上他。雖然我也是走路，但我走上坡比他快，又變成我在前面。

就這樣，我們很有默契的，下坡他就跑前面讓我追，上坡我就走前面讓他追。兩個人這樣互相扶持，竟也不知不覺前進了十多公里。

「你看，下坡你跑這麼好。撐過了武嶺以後，連續90公里一路下坡到終點，就是你的天下了。」我繼續鼓勵他，「到時候我還要靠你帶領呢。」我真的很怕他想棄賽，阿宏是我完賽的希望。

來到友緣檳榔攤的補給站。熱情的志工遠遠就跟我們揮手。隨即遞出一大堆的補給品，真的很窩心。

「我們後面只剩3個人，你們可以準備收攤休息了。」我說。而阿宏則坐在一旁休息補給，看起來很累。

「不對啊，」志工看著手上的名單。「你們後面只有2個人才對。」

「不止，有黑熊，發哥，還有偉民才對。」我屈指一算。

「偉民已經棄賽了。」志工說。

「偉民棄賽……？！」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來。

我一直深信偉民說的，慢慢跑，保留實力到後段，一定可以完賽。我很信任他，而且知道他還在我後面，讓我很安心。可是他卻棄賽了……

那表示，我跟阿宏也很危險了？

「難道銘德兄的預言要成真了？」我心裡開始著急。算一下里程，還有24公里才到中途站霧社。

「阿宏，到霧社洗個澡，小睡一下，你一定可以恢復體力。」我說：「我們保持每小時6公里的速度，這樣下午4點可以到霧社。然後5點從霧社起跑，你說好不好？」其實賽前我是期望3點到霧社，4點離開的。已經比預期慢了1小時。可是我還不想放棄。

阿宏不置可否，看起來面有難色。我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。我好怕他也跟偉民一樣棄賽。

我說不出來為什麼。在這麼艱苦的時候，我已經自身難保了。可是，我就是希望阿宏跟我一起完賽。

雖然很累，但是我覺得還有體力。這次保護措施做得不錯，水泡、燒檔等問題都沒有發生。過去最讓我傷腦筋的反胃問題，今天也控制得很好。我雖然落後很多，卻仍堅信我可以完賽。

可是，阿宏實力明明比我好，卻不怎麼想跑。這是最讓我擔心的。

重新起跑後，上坡我一樣走在前面，可是下坡路段，阿宏卻沒有趁機超過我。我再放慢一些，他才慢慢跟上。我心裡有點急，速度真的太慢了。終於在一段艱難的長上坡以後，我回頭，已經看不到他的影子。

「他真的很累了。」我心想。「怎麼辦？」

說巧不巧，剛好旁邊有一個小雜貨店。「對了，吃個冰消暑，他可能會好一些。」

我趕緊進去，買了兩支冰棒。結完帳走出來，阿宏也到了。

「我想喝點冰的。」阿宏累到馬上坐下，全身都是汗。這段炎熱的上坡，他顯然脫水了。

「沒問題。」我立刻再進去，買了兩瓶運動飲料，拿一瓶給他。沒想到我都還沒坐下來，阿宏已經喝光。

「還要嗎？」我問他。他可能有點不好意思讓我請客，吱吱唔唔的。今天他只帶千元大鈔，在商店找不開。

我二話不說，手上我的運動飲料立刻遞給他，然後我再去拿了一瓶。他也在10秒鐘內喝光了。

消暑了以後，我們終於有點力氣走。這1個小時只前進不到5公里。我心裡盤算，到霧社的時間要延後了。

我既想趕一點時間，又擔心他跟不上。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想棄賽，故意試探性地問他：「你今天穿丫拖耶。那晚上跑武嶺那麼冷，會換跑鞋嗎？」

「當然還是穿丫拖。」他說。「我現在已經習慣丫拖了，只要穿襪子就不冷了。」

我聽了，鬆了一口氣。

其實我一點都不關心他是否穿丫拖，我關心的是他到底要不要陪我跑武嶺。哈哈！

盡管如此，灸熱的太陽還是烤得我們非常難受。阿宏跟我以前印象中那個健跑的樣子，真是天壤之別。雖然又買了兩次冰飲，我們還是前進很慢，1小時只有4到5公里。一路上，我一直偷偷回頭瞄，看他有沒有跟上。

我雖然也很累，但我想完賽的意志，還是非常強烈！強到已經蓋過身體的痛苦。但是我又不願意放棄朋友，自己一個人跑。我也說不上為什麼，就覺得不想自己一個人完賽，我想跟阿宏一起完成這場艱難的賽事。

「湯醫師！阿宏！」遠遠的前方，有人揮手大喊。是素真姊跟依芬妹！

瑪羅依補給站到了！


【●爭執】

素真跟依芬都是環花東的團隊，熱情地幫我們補給。我跟阿宏也是在環花東認識的。到這裡，我們像回到家一樣，阿宏一下子放鬆了下來。

「離霧社還有12公里。我們再趕一下，應該還有機會4點半以前到霧社。」我計算一下時間。「這裡不能待太久，不小心會被關門的。」霧社的關門時間是下午5點。

「不會啦，12公里還有2個半小時，怎麼可能被關門？」阿宏說。

「不對。」阿宏大概是被曬暈了，計算錯誤。「只剩2小時，有點緊。」

「我5點以前跑到霧社就好。」阿宏舒服地坐在椅子上說：「反正一樣有完成百K的證書。我一向都是跑關門馬的。」

我一聽，幾乎要跳起來！「你要棄賽？」

「是啊，我到霧社以後搭車下山，今晚就可以回到高雄。我的狀況真的不行啦，不能勉強。」阿宏忙著跟我解釋。「如果攻武嶺不成才棄賽，那要回頭反而更難了。」

我無法形容心裡的震驚。不敢相信繼偉民棄賽後，阿宏也要棄賽。

「我知道你很累。其實，我也很痛苦。」我咆哮著：「但是，你有受傷嗎？」

「我……沒有。」阿宏喘著說。

「現在已經是你的極限了嗎？」我繼續怒吼：「你一步都走不動了嗎？」我的氣場非常強烈，像超級賽亞人一樣，頭上有火焰。

「……」阿宏呆呆的看著我，答不出一句話。他被我的氣勢震住了。

「既然還不是你極限，為什麼要喊棄賽？」我大聲說：「痛苦，不就是選擇超馬的人本來就該接受的事嗎？」

「……」阿宏看著我，答不出一個字。我看著阿宏的眼睛，等著他的回答。

「阿宏的考慮是對的啦。」這時素真姊出來緩頰了。「你住花蓮，往太魯閣跑是往你家的方向。阿宏住西部，越跑就會離家越遠。他知道自己的狀況不好，及時停止是正確的。」

「真的啦，我跑不動了。」阿宏委婉地說。「你的狀況很好，自己跑一定可以完賽的，不要被我拖累。」

至此，我知道大勢已去。他想棄賽的心，已無法挽回。

離開補給站，我開始跑了起來。不同的是，這次我沒有再回頭看。

因為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臉上的失落。


【●犯錯】

現在開始，我真的要一個人獨跑了。

從志工傳來的消息我知道，我是目前223跑者的最後一名。只是，我還沒放棄。

在這個關鍵時刻，我卻開始犯了一連串的錯誤。

天色開始變暗。往霧社這12公里，一樣是上下起伏的山路。為了追上之前落後的時間，我加快速度地跑，比前面幾小時快很多。也許是前面幾小時都放慢，我發現自己還有腿力可以跑。就算是走路，也還可以走很快。我還是希望可以在4點半以前到霧社，休息到5點後趕緊出發。

「呃……開始反胃了。」之前長距離賽事，我常有這樣反胃的情形。年初的山中山我就因此而棄賽。今天前段我一直記得盧明珠的提醒：補給站不能吃太飽。所以反胃的情況到90公里時，都沒有出現。可是最後這12公里突然的加速，腸胃上下晃動厲害，竟然又開始反胃了。而且開始有想睡的感覺。

「越來越反胃了，要不要減速？」我一直思考。「時間很緊迫，要不要放棄洗澡跟睡覺？」今天的進度跟我事前的計劃，差距很大，我必須選擇。「但是，不休息怎麼拼下半場呢？」

因為趕路，我流了更多的汗，全身都濕透了。晚上還要攻武嶺。如果內層衣服是濕的，就算外面加外套，恐怕還是會很冷。既然要換乾淨的衣服，都脫了，多沖個澡應該花不了幾分鐘。

「不管了，先趕到霧櫻飯店再說。到時候洗個澡，按摩一下雙腿，小睡一下。下半場我還是有機會的。」

4點半，我終於如願地跑到霧櫻飯店。

就在這時候，我又犯了第二個，也是最致命的錯誤。


【●一錯再錯】

「請問休息房間在那裡？」「補給站在那裡？」這是一個陌生的飯店，跑後段120K的選手已經在集合了，坐了滿地，光要走過去都很困難。找到房間後，裡面都有人在睡覺。終於找到一間空的浴室。

我小聲地脫衣服，怕吵醒睡覺的人。進到浴室，香皂、洗髮精、牙刷，都被前面的跑者用掉了，也沒有毛巾。我很克難地撿起別人用剩的香皂，簡單地洗好，按摩一下雙腿。濕答答地出來房間，床上還是有人在睡覺。

「我也好想睡。」終於在另一個房間找到一張空床。我設定手錶20分鐘後叫，但實際睡了15分鐘就自己起來了。

再小聲地摸回房間，在半昏暗的房間，坐在地上著裝。我這才發現這樣的狀態要穿壓縮褲，要塗凡士林，要重新上裝備，有多困難。

「呃……怎麼還是覺得反胃？」我開始擔心。「是不是休息不夠？我再躺個10分鐘好了。」

10分鐘後，我跳了起來。「請問行李轉運車在那裡？」「請問補給食物在那裡？」陌生的環境，我到處問人。結果行李車早已離開，補給站也收掉了。

終於把行李交給第二部車，出來遇到花蓮的120K跑友，大家又合照。再趕忙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水，裝水袋，買補給……

我竟然在霧社，耗掉寶貴的1小時40分！！！

離開霧社重新起跑，已經是晚上6點10分。比我原本的計劃慢了兩小時以上。只比120K組早20分鐘起跑。

我還沒死心。跑起來以後，我發現自己的腿力夠，還能前進。只是噁心感還是持續。想睡的感覺也開始上來。從出發到現在，已經跑了18個小時，會累是正常的。

「下一個關門點是博望新村，距離11.4公里，還有兩個小時10分。可是……」我揉揉眼睛：「不會吧？海拔要爬升900公尺？這也太陡了吧！」

「不行，我不能在這裡被關門！」我第一次驚覺自己有被關門的危險，開始拔腿跑。

我還有力氣跑，雖然是陡坡，我還有力氣前進！我拼命地衝。可是，時間已經不夠了……


【●被關門】

「時間到。」離博望新村關門點還差3公里。我終於停下腳步。看著手錶，知道自己被關門了。

黑暗中，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路邊，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，感覺很不真實。

我的比賽，竟然就這樣結束了！這是真的嗎？我竟然連武嶺都沒有跑到。

為什麼我覺得，根本還沒開始？

我還可以繼續跑。我沒有受傷，沒有水泡，沒有燒檔，也不覺得冷，也有很強烈想完賽的意志力。除了有一點想睡以及反胃以外，我的狀況是很好的。我保留了很多體力，準備跑後半段。

一個人坐在路邊發呆，覺得自己好像在作夢。回想這三個多月，所有的重心都在這個比賽上。多少的辛苦與汗水，咬牙撐過。只為了完成一個穿越台灣的夢想。

不是應該跑到腿都要斷了，拼盡一切力氣還跑不完，或是受傷了跑不下去，才是失敗嗎？而我被關門的時候，卻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力氣，還沒拿出來呢。好像才剛暖身完畢，比賽就結束了。

我整個人傻在那裡，腦子一片空白。

不知道坐了多久，突然有一部車，在我旁邊停了下來。

「古哥！」是這次TUR穿台賽的主辦人。「上車吧。」TUR對選手的照顧讓人窩心。不止是補給站志工熱情，對落後選手安全更是重視。在暗夜中伸出援手，令人感動。

車子開到3公里外的關門點，博望新村便利商店門口。我一下車，已經有好幾位棄賽的選手在那裡休息了。

「銘德兄！」預言我會失敗的他也在這裡。顯然他沒有復仇成功。

「被你說中了，我真的只能跑到霧社。」我緬腆地說，其實心裡非常不甘心。

他只是對我微笑，沒有說什麼。也許，他根本忘了曾經對我說的話。只是他不知道，他的預言，一路上對我產生多大的影響。

「黑熊也在關門前8分鐘到終點霧社了。」

「8分鐘？」我聽了，鬆了一口氣。「如果當時放著他跑錯路，他可能真的會被關門呢。」

「湯兄，進來吃點東西吧。大會請客。」熱心的古哥邀請我，怕我餓著了。

「謝了，我吃不下。」不知道為什麼，我一點食慾都沒有，也不想走進溫暖的店裡。在暗夜的冷風中，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路邊，回想整個比賽的過程。

「我為什麼會選擇等阿宏？」


【●選擇】

沒有他，我就無法自己跑嗎？當然不是。平常練習時，我一直都是自己跑的，很少跟跑團或別人一起。有問題都是自己解決，不需要依賴別人。

阿宏並沒有要求我等他，我們事前也沒有約定要一起跑。以他的實力，一定可以跑到霧社。他已明確表明不想繼續跑，我為什麼不尊重他的選擇，硬要他陪我跑後段？為什麼不丟下他，自己跑自己的？

想了很久。說真的，我不知道答案。

我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選擇。我只知道，當時我很堅定的，希望不是我自己完賽，而是跟他一起完賽。

這才明白，並不是所有的事，都有一個為什麼的。

一路上，我做了很多的選擇。

選擇相信偉民關門前進站就可以完賽的說法，選擇不相信銘德兄的預言，選擇衝去把跑錯路的黑熊哥叫回，選擇陪伴阿宏一起跑，選擇加速趕進度，選擇進霧櫻飯店洗澡休息……。只有「被關門」這件事，是被迫的，不是我選擇的。

人在極端環境，壓力之下所做的決定，不是做在沙發上的人可以理解的。(就像普悠瑪那位駕駛。)

從結果看，我沒有完賽。我的選擇中，至少有一些是錯誤的。

因為這些選擇，讓我沒有辦法按照自己賽前的計劃跑，完全亂了步調。我的跑力不強，我卻相信自己可以完賽，但前提是：每一個環節都要接得很漂亮，不容許有一點誤差。這場比賽，顯然沒有照著我想的方式進行。

「如果我不理會跑錯路的人，後來完賽了，會開心嗎？」我這樣問我自己。

「如果丟下阿宏自己跑，我就會完賽嗎？」

答案是否定的。

我們分開跑以後，我加速，就開始出現反胃的情形。我得感謝跟他一起放慢跑，讓我避免水泡、燒檔、黑趾甲、反胃這些問題。如果我自己跑快一些，這些問題很可能都會出現。就算讓我多通過兩三個關門點，但仍會因這些問題無法完賽。

「選擇，沒有對錯，也沒有辦法重來。」

當我選擇時，我並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後悔。
但是我卻知道，如果我做的是相反的選擇，我一定會後悔！

如果有機會重來一次，我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。

「至少，我從頭到尾，都沒有放棄。」

是的。我是時間到被關門，但我自始至終，都沒有放棄比賽，放棄朋友，更沒有放棄自己。

我的心，終於放下。被關門的遺憾，終於過去。

我為自己的選擇，感到驕傲！

回想整路上志工的熱情，路上跟跑友的互相扶持，我的心，暖了起來。

「湯兄，進來吧！」芒果哥，蔡醫師，大仁哥在店裡呼叫我：「外面很冷耶。」。這才發現在這深夜，海拔2100公尺的高山裡，我竟然只穿一件排汗衣。

「謝謝，我不冷。」我真的不覺得冷，相反的，我覺得很溫暖。

因為這個賽道，是有溫度的呀！


------ 20181024 穿台賽後於花蓮 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