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讓我任性一次吧！


---------- 白山，它在呼喚我！ -------------------

「你是說，你不想照事前的計劃，要憑身體的感覺跑？」

空氣清新的白山上，微風徐徐吹來。我靜靜地往山上走去。綿延不盡的藍天白雲，天際線偶爾露臉的陽光，一片溫馨，令人陶醉忘我。

可是，我的心裡，卻醞釀著一場戰火。

「親愛的主人，我現在雖然有點累，但是可以繼續跑的。」身體說：「現在順勢，一氣呵成跑到白山頂，可以彌補我們前面的落後。」

這段陡峭的山路雖然美麗，對跑者而言卻是可怕的賽道，光是看了就腿軟。我跟大部份體力耗盡的人一樣，沒有跑步，只是低頭走路。遙望1480公尺高的白山頂，不禁想：還要多久才會到啊？

「我們事前計劃過，這段14公里的山路配3小時，時間足夠的。」理智老大說：「按照計劃，你可以在14小時50分，也就是關門前10分鐘，完成這場100公里的賽事。」

是的，事前我的確是這樣計劃。這段回程山路平均陡度7%，如果這樣跑14公里可能會耗光我的體力，後段會跑不下去。因此事前計劃時我預留了很長的時間在這段陡坡，打算以節省體力的方式走上山就好了。只要按照計畫走，我應該可以順利完賽。

但是，我的心裡，卻有一種蠢蠢慾動的感覺。

我想跑上去。

我說不上為什麼，當我看到這座雄偉的白山，心裡一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悸動。明明是可怕的上坡，但我就是想跑，用自己的雙腿跑完它。今天這種想跑的感覺，非常強烈。

「嗶嗶！」手錶的叫聲把我拉回現實。我看了一下，這1公里花了12分半鐘。

「速度剛剛好。這樣走14公里剛好3小時，完全按照計劃。」理智老大又說話了。「不要衝動，你就可以順利完賽。」

「這段上坡雖然陡得可怕，但是，我可以承受的。」身體又說話了。「上坡如果不把握機會，待會兒下坡又被別人一直超越。你忘了剛才那三個沒把你放在眼裡的紅衣人了嗎？」是的，去程在這一段是下坡，至少有100位跑者超越我，被超到我信心都沒了。尤其有三個紅衣男子，在下坡時從我兩側包夾超越我，令人氣結。我不擅長跑下坡，在這場比賽，感受非常深刻。

「馬拉松是跟自己比賽，你幹嘛追別人？」理智老大繼續教訓我。「逞強把體力耗光了，後段就跑不下去。這樣的例子你看這麼多，還沒學到教訓嗎？」老大說話條理分明，結構完整。想反駁它，真的很難。

「好吧。可是……」我繼續走著，但是心裡已經出現猶豫。

「嗨！」迎面連續跑來的是50K組的跑者們，有好多可愛的日本妹。交會的時候，大家都會喊出聲音，點頭微笑。雖然我聽不懂她們說什麼，但相信她們一定是在喊加油。我也報以熱情的微笑！

在休息站拉筋，補充過水份與能量以後，是一段較不陡的山路。我猶豫了一下，慢慢跑了起來。

「過去二十多場比賽，你都在事前有詳細的攻略計劃，也都因此順利完賽，你忘了？」理智老大的口氣有點不高興。「你一直都是有準備，很謹慎的人。今天，你的理性到那裡去了？」

是的，我一向是最有計劃的人，事前已經評估過路線，天氣，我的實力，體能狀況，過去經驗等等，每一段都有計劃好的配速。如果突然改變，不按照計劃跑，結果不是出現驚喜，就是一敗塗地。

「這一段比較平，跑一下試試嘛！」身體說：「現在心跳才160不到，也不喘。今天水泡也不多。剛才休息過後，腿痠已經好很多。」我也覺得我的狀況還可以跑。

「可以跑？哼！你以為跑過兩次赤科山，就得意忘形了？」哇呀，我偷偷想的心事被老大發現了。「白山的總爬昇高度，是赤科山的四倍多！你這輩子從來沒有跑過這麼高的海拔，卻不謙虛一點。在這種關鍵時刻竟然想冒這樣的風險？」好嚴厲的老大。

「嗯，我明白了……。」老大知道我在敷衍他，因為我的腿沒有停，繼續在跑。

「嗶嗶。」手錶又叫了，這1公里花了9分半。

「你看，只節省了區區3分鐘，卻浪費了你多少體力？」老大好兇喔。「等一下你就算休息30分鐘，都補不回流失掉的體力。」

「可是，我覺得不累啊？」我也不明白為什麼，已經跑了60多公里，應該累到像狗一樣的我，卻覺得身體狀況還可以。「待會兒下坡我跑不快，就當成休息。可以改變一下計劃，這段跑一下，趕一點進度嘛！」

「不理你了。等一下後悔，可別怪我沒提醒你。」老大竟然翻臉了。

我知道理智老大是為我好。從小到大，我都相信自己的理智，也一直是有計劃地在做任何事，包括跑馬拉松在內。幾乎沒有這樣不按牌理出牌過。

但是，今天很奇怪，身體一直告訴我：可以跑，我可以的，我想要跑！

我聽到了。白山，它在呼喚我！

我不知道該聽自己的理智，還是聽身體、心裡的聲音？我無法解釋為什麼，只知道我想要跑上白山的念頭，愈來愈強烈，強到要我違反自己多年的個性，打破自己的計劃。

不管了！

就讓我任性一次吧！

我認真的跑了起來。但也不敢大意，一直監測身體的心跳呼吸，隨時觀察腿力。像前輩們說的，保持跟跑平路時一樣費力的程度，高步頻小步幅，重心往前。如果覺得腿痠，就立刻減速。

「HI！」迎面來了更多熱情的日本妹。50K組的女生很多。日本的女孩雖然不見得漂亮，但笑容看起來就是舒服，聲音喊起來更是嗲。旁邊的人都還在走路，只有我一個人在跑，我發現跟我打招呼的日本妹變多了。

「哼！被幾個妹喊就得意忘形了？」理智老大又賞我一巴掌。

我臉紅了，繼續默默地跑著。但也因為一路打招呼，時間似乎過得比較快。這段艱苦的山路，竟然不知不覺跑完了。我終於跑到海拔1480公尺的山頂休息站。

「2小時10分，哇！」比預計的時間快了50分鐘，我自己都不敢相信。

理智老大還在生悶氣，不想理我，耳朵躲過了一場奚落。我趕緊在休息站補充及休息。還好，只休息了10分鐘，腿力就差不多恢復了。

雖然賺到了50分鐘，但是不敢太興奮，反倒是像做了壞事被抓到的孩子那樣，有點愧疚。也擔心剛才任性地這樣跑，真的耗光腿力。萬一後面的路沒力氣跑，會付出慘痛的代價。

「還有28公里，雖然大部份是我不擅長的下坡，但是時間應該夠。」我鼓勵一下自己，重新起跑。

就如第一段下坡一樣，這段下坡我還是一直被超車，但沒有第一段那麼多人次，大概大家也都累了吧。我雖然還能跑，腿還是會痠的。每到一個休息站，我就找地方坐下來，花1分鐘揉揉小腿。雖然跑不快，但也維持著還可以的速度，繼續前進。

「還剩10公里。」我看一下手錶，目前花了12小時20分。我眼睛一亮：「拼一點，說不定有機會闖進14小時內。」

「又來了！」理智老大忍不住，又開罵了。「才跑順一點你就得意忘形。你忘了今天起跑時，身體的狀況很差嗎？」

對吼！今天剛起跑時，因為一杯咖啡跑了三次廁所；沒睡飽一直打呵欠，速度一直拉不起來，狀況百出。前20公里比自己的預計還慢了10分鐘。當時我覺得今天會跑得很淒慘。

「可是，我現在狀況不錯呀！」身體不服氣地說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調整的，一開始的不好狀況，似乎在經過一段時間減速，補給以後，已經調整過來。「如果這場比賽跑入14小時內，下一場鎮西堡比賽會更有信心。」

「那萬一你失敗呢？」理智老大總是潑我冷水：「已經跑了90公里，隨時可能抽筋，受傷，沒力氣。你想在最後關頭功虧一潰嗎？為什麼不肯按照計劃，穩穩完賽就好？你的冷靜，到那裡去了？」

「冷靜？……是呀。」我似乎被說服了。「我一直是很冷靜的人。這個關鍵時刻，千萬不能出亂子。」

我按耐住衝動，繼續以穩定的慢速前進。但是沒多久，我又不安了起來。

「可以跑！可以跑！」身體一直這樣吶喊。

我又聽到了。賽道，它在呼喚我！

我又開始加速。

「你瘋了？」不止我瘋了，理智老大也氣瘋了。「你連冷靜的優點，都失去了，還想比賽？」

「是的。我瘋了。」我抗辯道：「我從來不相信自己的直覺，但是這一次，」我吞一下口水。「我直覺可以跑進14小時，甚至打破飛驒高山13小時41分的記錄！」

「直覺？天哪！你太誇張了吧？」老大簡直是氣極敗壞。「這場比賽爬升2800公尺，比飛驒高山還高1000公尺，你還想超越它？」老大的鬍子都翹起來了。「你的直覺什麼時候準過了？」

「94公里。」我計算了一下：「如果我維持6分半速跑最後這6公里，就可以打破飛驒高山的記錄。」

「你的身體已經操了94公里了，還想跑出6分半速？」老大提出最後警告。「你理性一點吧！」

「是的，我一向是理性的人。」我已經吃了秤陀鐵了心。「但是別忘了，我還有別的優點！」

「是嗎？那是什麼？」

「那就是，」我深吸一口氣：「我也是一個感性的人！」說完，我關掉耳朵不再理老大，拔腿開始狂奔。

衝吧！我不顧一切地跑著，不再做任何保留。剛才追過我的跑者，現在一個一個被我追回來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有力氣，但我就是有力氣。現在的我，只想任性地跑一場不會後悔的比賽。

「嗶嗶。」手錶又叫了。「5分半？不會吧！」這1公里我竟然跑出5分半速？我自己都很意外！

沒有乏力的感覺，現在的我似乎變成了一個跑步機器，呼吸、心跳、腿的旋轉、核心的支撐，都很順暢。遠方休息站一群志工站到馬路上，遠遠地對跑者喊加油。還站成一列，把水端到跑者面前讓跑者呵。

「謝謝！」我點個頭，但沒有停下腳步。志工們瞪大眼睛，看我飛快地從他們眼前跑了過去，好像很失望。但我不想浪費時間，沒有停下來喝水。

「還有2公里。」

前方300公尺處出現三個紅點。我認出來，那是在第一段上坡時包夾式超越我的三個跑者。「能不能追上他們呢？」

紅點逐漸變大，看的出來三個人也很努力地在跑向終點。我提速繼續追。不知道為什麼，我愈跑愈快，有點擔心在這個關頭抽筋，但是沒有。

「我撐的住，主人。用力追過去吧！」身體告訴我。「把剛才輸掉的討回來！」

「我明白了。」我一咬牙，更努力地衝出去。「是我自己任性。不管結果如何，成敗我自己承擔！」

一直被科學化的訓練，只信分析評估計劃，從不相信直覺的我，今天不知怎麼了，只想憑身體的感覺，跑這場比賽。我的心跳愈來愈快，呼吸愈來愈急促。不是因為跑更快而喘，而是因為心裡的緊張。挑戰自己長久以來的信念，不靠計劃，只憑感覺。我可以成功嗎？

風在我的耳朵旁呼呼地吹著。兩邊觀眾不斷鼓掌吶喊，我卻沒空回應，只顧飛快地追著。我的眼前，只有三個紅衣人的背影。我已經沒空去想還有沒有體力了，只想努力超過他們。

「差10公尺。」快要追上三個紅衣人了。但是他們併排成一橫列，擋住整個人行道，我沒有超越的空間。

「不管了，跑進馬路！」我往右邊偏了一下，從人行道跑進汽車道，花幾秒鐘超過他們，再左轉回來人行道，繼續狂奔。三個紅衣人驚訝地瞪大眼睛，沒想到在最後關頭，被不知道那裡來的傢伙超越了。

終點只剩200公尺。我聽到後方有腳步聲，稍微回頭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。其中一位紅衣跑者心有不甘，奮力追了上來。

「不能輸！」我順著這股銳不可擋的氣勢，繼續往終點衝刺。

兩旁的觀眾瘋狂地喊叫，不知道是在幫我加油，還是幫追我的紅衣人加油？後面的腳步聲又快又大聲，我知道他追我追得很緊。他不想在100公里的最後關頭被我超過，同樣的，我也不想在最後100公尺被他超回去。我不顧一切地衝，他也豁出去地追。

我又聽到了。終點，它在呼喚我……！


------ 2016.09.28 颱風日，寫於2016.09.11 日本白山白川100公里超馬賽後。
大會限時15小時，完賽時間13小時36分。超越飛驒高山的13小時41分；超越紅衣男子5秒 ----